龙青梅生于1938卒于2023|三明治

时间: 2024-02-01 04:05:23 |   作者: 半岛体育平台下载安卓

  我站在办公桌前,双手倒拎着书包,抖落不小心掉进去的饼干屑。此时,办公室坐满了人,时间在键盘和鼠标声中,一顿又一顿。偶有几个听闻响动而抬起的脑袋,又很快埋进了纸堆。

  记忆,就像一群细密的蚂蚁,沿着我捡拾硬币的指尖攀援而上,停留在一月的某一个夜晚。那是奶奶去世的第二天,院子里满是瓜子和花生的碎屑,几个红色的塑料杯夹在其中,或许还可以从上面闻到残余的米酒味。堂屋里摆放着奶奶的棺材,黑色的,几天前才重刷了一次漆,遮住因时间侵蚀而破旧的表面。旁边站了一位唱经文的道士,偶有几声锣或唢呐的应和。晚辈们跪在几束捆好的稻草把上。我挺直腰张望,直到一枚硬币从道士的手中洒落到面前。

  前几天,妈妈就告诉我,奶奶在县城住院。过了一段时间后,地点更新为重症监护室。自奶奶于2014年中风后,这是第二次。中风后的她,无法说话,只能张口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距离最近一次新冠的爆发,还未满一个月。网络上也多见老人因白肺去世的消息。屏幕另一端的某时某刻,具象为此时此刻。

  待我返至县城,奶奶又已从医院转出,医生建议回到最熟悉的环境。那是村里一栋坐东朝西的两层木屋,她的房间在一楼堂屋的右侧,里面通常堆满了箱子、棉被和或旧或新的衣服。我进去时已腾出了一大块空地,摆了两张看护用的椅子。奶奶靠在一床叠好的大棉被上,身上又盖了另一床。她偶尔需要躺下休息,尽管可以背靠,但坐着就已是一种极耗体力的姿势。躺久了又会呼吸不畅。我听到气流艰难地摩擦过呼吸道,仿佛能想象痰在喉管中因呼气而起泡的场景。看护者的职责,也仅是帮助她完成两个极简单的动作,坐起、躺下。再喂一两勺水。

  我坐在床尾,时不时握过奶奶的手。她的皮肤仿佛已和骨头脱离,堆叠如树虬曲的老根。一股微小的力,从掌心传来,似乎是想起身。在伯父和姑姑的帮助下,她颤颤巍巍地向靠墙堆叠的箱子处抬手。此时的手指已无法伸直,伯父也只能依靠猜测,试探某个可能的方向。

  房间里只剩了搬运箱子和挪动塑料袋的声音,像一个演奏乐团。奶奶成了指挥家,而我们在小心谨慎地判断,此时细微偏移的含义。

  这种氛围如气球般愈发胀大,直到姑姑拿起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了寿衣,是奶奶在四十多岁时缝的。姑姑说,她在穿针引线的时候,还不停地说着“要死了”。

  仿佛能想象她嘴上不停念叨的样子。向来很快的语速,再加之会重重坠落的尾音。

  寿衣被一件一件地摊开,从外长衫,到里内搭。从红色到黑色。冬天的阳光偶然穿过了窗缝,几块磨砂的玻璃模糊了窗外的景色。房间里没有开灯,显得有一点昏暗,光影在墙上画出从右上而下的斜线。我以为奶奶想看对面的山,又将窗缝推得更大些。

  她没有转头,像是耗尽所有力气般,又一次躺下。不到一个小时,鼻尖已探不到呼吸,胸口也不再起伏。自瘫痪以来从不离身的毛线帽,掉在一旁,现出她稀疏而轻薄的头发,仿佛一粒灰尘都可以压塌。

  晚辈们一层又一层地围在床边,我站在门外。死亡就像一个随时会从悬崖处跌下的巨石,周围的人也会被散落的碎石砸到。

  奶奶的葬礼始于一片看似井然有序的混乱。主事的是一个血缘相隔不远的亲戚,厨房外墙上贴着帮事伙计的姓名。洗菜、做饭、刷碗、端茶……院子里摆了五六张桌子,十余张长凳。每天有几十人来来往往,在某一时刻涌入,又在某一时刻消失,如同一群有洄游期的鱼。

  奶奶还未入棺。堂屋里蒙着一张白布,她的轮廓凸起在早已准备好的木板上,从额头,到鼻尖、嘴唇,再经过一段漫长的平缓,结束于脚尖。靠里的一侧点了盏“长明灯”,一个装满了茶油的碗,灯芯由报纸搓成。

  据说是为了照亮奶奶在阴间的路,尽管白天,也不能熄灭。偶尔为了映衬某些时辰,还需烧些纸钱。得先揉开,三张一起点燃,待火舌卷过黄绿色的纸边,再扔进一个早已生锈的铁盆,里面堆满了黑色的纸灰。风一吹,就会扬起,落到蒙着奶奶遗体的白布上,抑或离得近的饭桌。

  宾客们穿梭于院子和各个房间。他们中有十余年的邻居,有爸爸和妈妈的同事,有奶奶素未谋面的亲戚家小孩。还有一个从隔壁村请来的道士。很高,一身陈旧但合适的外套,以及一个比腰还宽的挎包,随便什么时间都能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写写画画。纸上排列着各种时间,比如,何时入棺,何时动土,何时祭拜,何时出殡。从生者到死者,仿佛他是此刻与奶奶最为亲密的人。

  葬礼期间的白天,消磨于流水席和四处的走动。直到猛然奏响的锣和唢呐,填满本该寂静无声的夜晚。

  催促中,我赶忙拿起稻草把跪在院子靠外的一侧。旁边是一张木桌,条纹在时间的挤压下越来越深,似乎还可以闻到一股木头软化的潮湿味。上面放了一个彩纸做的农村小别墅,画了三四层楼,有半个身子那么高。伯父和爸爸跪在前排,靠近门槛。道士站在堂屋里,念诵或高唱一些少有人懂的经文,时而停下,留出一个短暂的空隙,告诉我们准备俯身下拜。新的灯泡,发出亮白的光,在或昂或侧的脸上,投下阴影。熟悉面孔之间的距离尤为之近,斑点、毛孔,每一分毫都能看得格外清晰。但我已开始遗忘奶奶身上的细节。

  那顶毛线帽是什么颜色?她的眼角纹长什么样,是如扇面一般扩散开去,还是一道深沟?她的鼻尖上有痣吗?

  像被水流冲洗的卵石。时间将记忆模糊成一个大致轮廓。或许某一天,这些轮廓化约成几个简单的字符——

  奶奶入棺的前半个夜晚,留了我一人守灵。鞭炮留下喧嚣的碎屑,锣鼓的回音还在头脑中震荡。好在是冬天,没有蚊蝇和飞蛾扑腾。我坐在离遗体一米多远的地方,看见隐约泛亮的天空。星星分明,将对岸的山越推越远。

  在爸爸的回忆里,奶奶一次午饭后的突然失声是中风的前兆,然而,直到她第二天昏迷,才被大家发现。2014年1月,冬天,山顶偶会凝霜,爷爷还未去世。

  得知消息的爸爸,匆忙将奶奶送往县城的医院。姑姑和妈妈轮流负责照看她一个月的住院生活,翻身、吃饭、换洗尿布。尽管尝试过各种治疗方式,但直至去世之前,奶奶的左半身子依然无法用力。如果是较短的距离,就撑过一根拐杖,先抬起右脚,左脚拖拉在后面。也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各种声调的“啊”。

  她的身体就像一片被流弹波及的秋叶,哪怕一阵微风,都足以让她四处翻飞。两年后,爷爷死于胃癌,又是一个冬天,在年夜饭后的第三日。爷爷葬礼结束,房子里只剩了奶奶和保姆两个人。她们通常只煮一锅肉汤,饭浸在汤里。铁勺刮过碗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冬天聚在灶边烧柴,夏天则躲在房屋和山壁之间,那里有一块狭小的空隙。奶奶捡了一只猫。狸花,睡觉的时候会跳到床上。

  2020年的下半年,因为保姆离开,奶奶搬到了县城和我们同住。房子由外公外婆自建,奶奶住在一楼,外公外婆在二楼,我和爸爸和妈妈在三楼。

  疫情不返校通知,让我得以和奶奶有更多时间相处。待我结束上午的网课后,就到一楼给奶奶准备中饭。依旧是炖肉汤,还会加点当季的青菜。她通常会拄着拐杖在外面的水泥路上散步。或许,说“散步”不太妥帖,应该是“挪动”。我可以站在更近的地方看她,走路的姿势,脸上的皱纹、老年斑,还有拿起勺子时的颤抖。

  有时,我也推着轮椅带她去理疗,仿佛翻山越岭般。轮椅放大了路面的不平坦,走过一小段,就要跨过某个坎。微小的起伏,传递至把手,上下翻跃。如果有台阶,则需爸爸背过奶奶,我和妈妈抬轮椅或提坐便器。偶尔,轮椅底部稍脱落的地方,会随着脚步,像节拍器一样拍打小腿。

  理疗室藏在某栋居民楼的深处。楼道昏暗,斑驳渗水的墙角,爬出几条蜿蜒的墙缝。推开门,先是扑面的中药味,里面摆了三张床,用浅色的帘子隔开。似乎只有我们一位顾客。爸爸听说,这里医治过很多瘫痪的老人。我坐在一旁,看着理疗师拿起针扎进奶奶的皮肤。

  在又一个冬天来临之际,奶奶还是准备离开县城,因大伯已从就职的学校放假回家,空旷的房子里终于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在此之前,爸爸和妈妈常想把奶奶接到身边,但每次都被严词拒绝。我曾以为,是这里的环境让她觉得陌生,纷纷扰扰的汽车驶过水泥路面,推窗即是高楼,没有因雨水而泥泞的黄土,也没有清晨挂上露水的蛛网。然而,在奶奶葬礼结束的某一次聊天中,堂姐向我提到,奶奶曾很想在县城定居。

  那个转变的理由,已被埋进了泥土。再一次回到县城,便是两年后,一张的病危通知单即将被打印。一个下午,奶奶高烧不退,也无法咽下食物。语言的表达已经失效,痛苦与不适,隐藏在她的皱纹之后。

  道士将奶奶的墓地选在了进山入口处约一公里的地方。路旁有高大的松柏,两道车辙深深地印在了黄土的地面。但根据算命来看,此刻还无法落葬,墓口处搭了几块木板作为支撑,得等清明后才可拆除。

  棺材上山是在半夜。每个晚辈都戴着白色孝布,手里拿着各自的稻草把,听候管事的安排,三步一跪。一路上,鞭炮和花炮不断,彩色的火花点燃了本应寂静的夜空,锣鼓的喧嚣声躲藏在炮火的漫天烟尘后,偶尔还会有被惊醒的狗吠。我们路过了奶奶曾耕种的菜园和洗衣服的泉塘。

  因为习俗,女性最多只能走到山脚下。我和妈妈一起折返。隐匿于夜色的树林里,只有手电筒的光和行进的脚步。

  山头慢慢泛白,集聚于此的亲戚、村民渐渐散去,借来的桌椅板凳也都归至原处。拆下搭好的篷布,仿佛这几天的喧闹都未在此留下痕迹。

  清理完一切后,我们在不远处的空地燃起了火,将奶奶的遗物一件一件地扔进去。火焰蹿得格外高,阳光也格外热烈。木箱、脸盆、梳子、床单、衣服……还有瘫痪后未曾离身的毛线帽。我把她用过的坐便器也扔进了火堆。两三年前,我还提着它,走在去理疗的路上。

  温度高得让人讶异。红色的火焰上方冒出一股黑烟,带着塑料燃烧时难闻的气味,升上天空,宣告葬礼的完结,及奶奶的离世。

  我躺在院子的长椅上,睁眼就能看见湛蓝的天,躲在布满蜘蛛网的瓦檐背后,有些瓦片已经显出浅白色的痕迹。这栋房子建于奶奶中风那一年,院前的芒草已有一人高。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奶奶,但已没办法得到当事人的回答。就如同因为建大坝被淹没的村落一样,我只能行船留下波纹,却没办法再次走上某条曾被人踏足过的巷道。

  在回忆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学会了打电话向爸爸和妈妈确认细节,学会了重新认识一个脾气很倔的老太太。然而,一股恐惧也随时笼罩着我,如果没有及时写下这些,奶奶的人生会不会也像在土里被微生物分解了一样。她不是名人,没有传记,也不会留下自己的文字。我害怕自己最后只记得她的生卒年,只记得生卒年背后某个宏大的事件和时代。所以,很高兴重新认识你,奶奶。:-D

  非常感谢编辑渡渡老师。名字像渡渡鸟一样,可爱又珍贵。在我烦恼素材组织的时候给予详尽的指导,像聊天一样,帮我解答困惑。也很高兴认识你,渡渡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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