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税胡同琐忆 刘心武
我八岁随爸爸妈妈从重庆来到北京，从1950年至1960年，一向住在东四北大街赋税胡同的海关大院里。
记住从东四北大街胡同东口往里路南，有座两层的中式小楼，挂着鸿顺煤铺的匾。那小楼西面是南北向的小胡同，记住前半截叫轿子胡同，后半截分叉，其间一叉叫孙家坑。轿子胡同进口一株大槐树下，构成一个宽阔的空间，鸿顺煤铺就运用那空间，让雇来的师傅摇煤球。
少年的我，常停步看师傅摇煤球。常常会有两位师傅交织占位在那里摇煤球。他们把晒干的四方形煤块铲进一个直径大约一米五的荆条编成的筛子里，筛子下面垫一个陶制花盆，然后蹲下来，摇摆那大筛子，时不时地往筛子里撒煤灰、浇水，摇摆筛子使里边的煤块重复做圆周运动，最终那些煤块就都滚成了乒乓球巨细的黑煤球儿。直接用那些四方形的煤块拿来烧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得摇成球形？后来知道，那些煤块都是按份额掺了黏土的，摇成煤球才能使外壳满是可燃的煤，而且放到炉子里煤球之间有满足的空地，能够使空气活动，便于继续焚烧。春末起一整夏到仲秋，摇煤球的师傅都常常光着膀子，缅裆裤捆着红布条腰带，他们底下尽管会叠放着三块砖头，但坐在砖头上的时分并不多，大大都时刻里他们都是蹲踞着劳作。由于跟煤打交道，他们脸上总蒙着一层黑灰，但他们膀子上总搭着一条灰色的毛巾，时不时地拿来擦身上的汗，尽管经年地风吹日晒，他们臂膀胸脯倒并不乌黑，而是小麦黄的色彩，他们摇煤球时臂膀上的肌肉如铰链律动，他们的胸肌扎实而紧凑，具有一种大异于健身房先生的强健之美。咱们海关大院各家各户，那时分都从鸿顺煤铺买煤。来送煤的，也就是那两位摇煤球的师傅。他们会用一种宽宽的帆布带，把一竹筐煤球斜挎在身上，到了各家，把那筐里的煤球倒进指定的木箱或铁桶中。有的人家会请他们喝茶，他们从来不喝，我母亲理解他们的心态，是不愿意弄脏买主家的茶杯，所以他们来送煤，母亲就从父亲的香烟筒里，拿烟递给他们，他们总是快乐地接过，连声道谢，一支暂夹耳朵，一支出院前就点着享用。
那时分各家厨房里，运用的多是白炉子，就是鲁迅在《伤逝》里写到的那种，用石膏、石棉做炉体用耐火黏土做炉膛的小炉子。但入冬今后取暖，不能用白炉子，粗陋点的，用铁皮炉子，考究的，就用铸铁的花盆炉子。那时我家分到的宿舍，中心一间放八仙桌，能够待客就餐，进门右手一间爸爸妈妈住，左手两小间，一间我住，一间姐姐住，右边止境还有个小洗漱间，有自来水龙头，算是挺宽阔的，但入冬取暖，只在中心那间安放一个花盆炉子，为让热量传递到各屋，我家运用的是当年最大号的高腰花盆铸铁炉，之所以叫做花盆炉子，首要是由于其炉体形状似乎花盆，高腰大号的，则有如两个大花盆对扣在一同，炉腰有花式装修，炉身下有三只兽爪般的安身，底下放一个很大的铁皮裹木头的带围沿的托盘，托盘里还要留下满足的当地，来放三样东西：装煤球的小铁桶（很多的煤球放在厨房的储煤箱中，这小铁桶是运煤球及便利往炉中续煤球用的）；放在炉子下方炉口接扒下炉灰的铁簸箕；一个装有撮煤球铲子、煤灰扒子、熥火铁棍、长柄煤夹子的长方形铁筒。冬日里，煤球在花盆炉子里焚烧，炉口闪烁着红光，炉子上的铁水壶滋滋发响，炉后的洋铁皮烟囱先往房顶升起，再严丝合缝地弯向屋外，屋外的烟囱口再戴个朝上的小铁帽，下面挂个接烟油的小铁筒，而安装在门窗旁的，从隆福寺庙会买来的绘有祥云图画的风斗，更确保着一氧化碳的分散，真是既温暖又安闲，有时炉台上还烤着白薯，加强着小康家庭的香暖气氛，冬晚一家人围炉聊《红楼梦》，争论，欢笑，唉唉，那是多么令人忆想的韶光！
大约我上高中的时分，初步有了蜂窝煤，鸿顺煤厂添加了蜂窝煤的种类，但煤球仍然还受欢迎，我家厨房白炉子用上了蜂窝煤，入冬屋里花盆炉子仍然烧煤球，只要煤球的热力能让几间屋子都共享到热量。有人告诉我蜂窝煤是由法国科学家路易·莱茵·斯特拉姆斯在19世纪20年代创造的，他运用一种新的技能，将煤炭烧结成蜂窝状，以添加表层面积，进步热量。可是我记住有一次父亲在家里炉边读《公民日报》，他把一则新闻读作声，就是我国山东一个叫郭文德的，创造了一种比煤球优胜的家庭用煤——蜂窝煤。现在想来，郭文德明显并不知道法国的斯特拉姆斯，有的创造，不同民族能够各自完结。到现在，北京全市不只禁烧煤块、煤球、蜂窝煤，连一度盛行的煤气罐也大体退出了前史舞台，遍及了管道天然气的运用。现在赋税胡同居民的取暖动力应该要么运用天然气要么运用电。但少年年代那强健的摇煤球师傅的辛劳形象，是不会退出我的生射中的感恩画廊的。
当年家中冬日围炉闲话，父亲会说起他所知悉的赋税胡同前史，早在元代就有这条胡同，明朝这儿设铸币厂，清朝八旗子弟不必劳作即可分到钱和粮，称“铁杆庄稼”，这儿因设有分发赋税的组织，所以得赋税胡同之称。但那分发赋税的组织究竟在胡同何处？是鸿顺煤铺的方位吗？包含听说胡同里曾有康熙十三阿哥，也就是雍正登基今后当即封为怡亲王的那位，他的子孙，其府第即在此胡同中，但均难指认方位。却是道光、咸丰两朝位居权位的大学士耆英府第，还可指认，其间一部分后来寓居过剧烈对立袁世凯的大学者章太炎，他在世时鲁迅屡次来此访问他，执弟子礼甚恭。父亲说胡同里原本有一家大饭庄聚寿堂，还有一家1905年开业的西式公立医院叫城官医院，赋税胡同之所以成为北京最早铺上柏油路面的胡同，大约就由于有这一些要素，但聚寿堂和城官医院，也都只是“模糊可辨当年痕迹”算了。
父亲的“说古”，引不起我太大的爱好。我一向感爱好的是“当下”。我回忆里镶嵌的，大大都都是亲见亲触的事物。1950年后的赋税胡同，有不少新气象。胡同中段路北，呈现一家曾经没有的占地不少的印刷厂。印刷厂常有载重轿车出出进进。进去的有运纸的。那些从纸厂运来的大卷筒的原装新闻纸，有时分就卸在厂门外面，等候连续滚入，它们直径高达两米左右，超越一般男子汉身高，包裹在大纸卷外面的牛皮纸，有时分裂开了口儿，路过的同龄人，多是男孩子，有的就从那裂口用力地拉扯，扯下的大块牛皮纸，用来包讲义作封皮。我随之扯过一次，拿回家遭到母亲批判。印刷厂有时黄昏会把许多裁下的纸边，大条大条的，作为废物倾倒在厂门外，夜里会有废物车来运走。这些纸边是胡同里咱们同龄人的独爱，男生女生遇上都会拣些拿回家，我也会拣回家，母亲倒不为此责怪。女生会把纸条再裁成小簿本，装订起来，制造美丽的封面，里边用来写日记。手巧的女生还能折起纸条编制成提篮，供家里买菜用。其他男生，多用来叠方胜，在院里垂花门边的上马石上玩拍翻就赢的游戏。我呢，会把纸条截成一拃长，订成一摞，然后画成一套漫画。王蒙改革开放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取名《活动变人形》，有人乍见不知何意，我一见却忍俊不住，那就是我少年时摆弄过的玩意嘛，我在一摞寸把宽的纸条上，顺次画出同一个人的形象，将那形象逐步改变，堆集到某些特定的程度后，从右侧快速从底部翻动到最上面一页，就产生出相似动画片的效果。我的第一部“活动变人形”著作，是以小学同桌女生为模特，先是美丽的脸庞，然后笑眯眯，再后闭眼大笑，又变成蹙眉，又呈现愁眉苦脸，竟然痛哭流涕，泪花四溅，最终咧嘴，吐舌，定格为一幅怪容貌。这次“放映”的结果是同桌告到教师，教师把我叫去说话，我不得不从头“放映”一次，教师竟不由得“噗嗤”乐了。教师批判我不应拿同学嘲笑，让我给同桌抱歉，吩咐我要懂得尊重他人。教师没有没收我的“变人形”处女作，主张我另制造一部以“跌倒爬起来”为主题的“小电影”，能够在班上让同学们传看。
寓居在赋税胡同的十年，我是一个傲慢的文学青年。有种说法：一切的文学爱好者开始都是诗篇狂人，会写出一大堆诗来，后来若不抛弃文学创作，才会大都转化为去写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只剩下少量最终真的成为被社会供认的诗人。我上初中的时分就试着给《北京日报》副刊投稿，投出的第一篇稿子是一首约二十多行的诗《绿色交响乐》，创意来自于在劳作公民文明宫大殿观看印度美术著作展时，被深深吸引住的一幅油画，那幅油画就叫做《绿色交响乐》，画的是层次丰厚的自然界植被，投出今后，我就总留意《北京日报》副刊，梦想能给我登载出来，可是我的诗稿被退回了。在1954年年末，我在《北京日报》上读到了署名李学鳌的诗《每逢我印好一幅新地图的时分》，不久就看到大诗人臧克家（我学的语文讲义上有他的诗）对李学鳌的高度评价，而且知道，李学鳌是北京公民印刷厂的工人，所以感悟到，文学创作，归根到底要从自己了解的日子动身。李学鳌地点的北京公民印刷厂，不就在咱们赋税胡同吗？我能不能在放学的时分，恰巧在印刷厂门口遇见他呢？可他什么容貌呢，会像普希金那样一圈络腮胡子吗？后来再见到署名李学鳌的诗，我就都读。脱离赋税胡同二十年后，1980年，我成为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这才见到李学鳌本尊，跟我原本幻想的彻底不同，是一位老实，总带着行善积德的浅笑，很朴素的老大哥。惋惜1989年他56岁时就逝世了。他参与印制的地图和他诗篇中的爱国情怀，都融入了共和国前史。
咱们住的海关大院其时是35号，西邻的34号小四合院缩进去，其时是诗人、文明学者陈梦家和夫人、翻译家赵萝蕤的居处，前些时三联书店出书了我的《也曾隔窗窥新月》，开篇便写到他们。
胡同中部路南有片空场，场所止境是隆福寺南门。隆福寺是孕育出我前期文学情思的福地。我写长篇小说《钟鼓楼》，就是从北京市文联开出介绍信，到已成为东四公民商场的隆福寺去参与售货、运货、布货、清货、补货，与售货员、仓储员等先浑然一体，再到其间共处最好的家里做客，也就将视界扩展到其寓居的胡同杂院中其他的人家、人士，再加上我原有的日子堆集与感悟，构思完结《钟鼓楼》的。我在另一部长篇小说《四牌楼》中，更把隆福寺写进书里，其间《蓝夜叉》一章，描写到其时仍存在的毗卢殿的藻井与两壁的天龙八部雕像，刻画出弱势生命的庄严与善美，也写出了我少年时期的荒诞与我的悔过。
赋税胡同里西边路北，那时一度还存在着一家出书社，是苏联官方赞助一位叫罗果夫的人士，在我国专门翻译出书苏联文献与文学著作的组织，叫做年代出书社，一些优异的我国编辑家、翻译家如姜椿芳、戈宝权、蒋路等其时都在其间作业。记住那出书社院门旁有家小门面的书店，只卖其出书的书本，我曾从中选购过一册写苏联远东地区高中生参与卫国战争的长篇小说，作者是米·哈夫金，书名叫《永久在一同》，作者和著作知名度都有限，却重重拨动了我青少年时期的心弦，至今余韵犹存。书里写那些远东地区的青年，在卫国战争中献身的，与战后胜利归来的，他们的魂灵永在一同，芳华不灭。书里有一句：“后贝加尔湖的春天啊，你那么样地绚烂！”很往常的一句，却令我几十年后听到歌手李健吟唱《贝加尔湖畔》时，勾连起来，胸臆中就有暖流回旋。年代出书社后来合并入商务印书馆。
胡同路北挨近西口，有一个带八字护墙的大红门院子，都知道是元帅的居所。我那些年不知道路过那扇大门多少次，但从未遇见过那扇门开合有人进出，连有轿车停在门外的现象也未遇到。刘元帅一家在赋税胡同里非常低沉。
胡同东口外马路对面曾有一家书店，我在那书店里买到一册周汝昌长辈的《红楼梦新证》，拿回家后全家翻阅，成为爸爸妈妈兄姊和我常常评论的论题。那是周先生对我的启蒙，也是我和他结缘的初步。上海三联书店近来出书《周汝昌刘心武通讯集》，收录了自1991年至2011年咱们二十年间的通讯，以及部分与之相相似的文章，悠悠岁月流逝，赋税胡同东口外那家书店早已消失，但它令我后来在周汝昌长辈扶持下迈入红学研讨范畴，其牵引效果，岂可忘记。
胡同西口内曾有所私立耀华小学，我曾在那里就读，校园是父子亲属齐上阵，母亲很快发现其坏处，给我转学到公立隆福寺街小学。
胡同西口外，每到年关，售卖零食的摊档上，就会摆出很多的关东糖，以瓜形最多，那些糖瓜儿小的只如杏儿，大都桃大梨大，卖得很火，也总会在高处摆几个真有南瓜那么大的，可贵卖出去的特大号关东糖，非常风趣！
现在北京东城区区委区政府设在赋税胡同，东城区文旅局与北京九维文明传媒公司，联合出品了依据我的长篇小说改编的线日在北京保利剧院首演，反应不俗，原本还要在保利剧院连演数场，并方案到上海表演，却因疫情紧迫叫停。到2023年4月，社会日子全面转为正常，话剧《钟鼓楼》在国家大剧院连演了四场。东城区文旅局人士知道我曾在赋税胡同寓居过十年，竟三十几年再未进入过，便邀我“回娘家”，我很快乐，却又“近乡情更怯”，我知道这几十年来赋税胡同改变非常大，我回忆中的许多都消失了，印刷厂早搬迁了，孙家坑也早改叫连丰胡同了，新建了宾馆，呈现了饭馆、茶馆、咖啡厅，我甘愿先稳固住回忆，为胡同正史补阙拾遗，再去旧地重游。
时刻淌过城市，就是前史；时刻流过个人，就是命运。赋税胡同于我，是一段生命史，更是个人命运的转捩处，有太多的故事。赋税胡同啊，教我如何不爱你！